姐活到这把年纪,拿得起放不下的东西只有筷子。

大侠和大侠的江湖往事之二:黑犬

 少年子弟江湖老,蓝颜知己两鬓霜。
 黄粱一梦数十年,风流人儿在何方。
 ……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前人旧事,各位少侠如果愿意听,我就慢慢讲。

 
 第二个故事,要从一只黑犬讲起。
 
 江湖很大。
 有很多小门小派常年隐居,是不为人所知的。
 门中的弟子也许不通世事,也从未扬名立万,但这并不是说,他们武功不济。
 相反,山中常有高人。
 
 那年,就有个这样的小门派的弟子首次踏足江湖。
 他是奉了师命,下山办事。
 因为师傅从小对他期望很高,所以入门后日夜苦修,这个二十岁的青年一次也没出过师门。
 好不容易有机会下山,骑着师傅的白马,佩着打小不离身的宝剑,他且行且停,饱览一路风光,悠游自在。
 
 就是在这路上,青年看到了那只小小的黑犬。
 它蹲在短短的草丛里呜咽,不时以鼻子拱一拱身边卧在地上的大狗。
 马蹄答答,渐渐从远到近,路过它们。
 小黑犬仰头看着来人,不叫不动,只是看着。
 乌溜溜的眼珠子浸在泪水里,一闪一闪地发亮,叫人不忍心转开视线。
 青年走过去了,却又生生勒住马。
 
 慢慢地,一步步靠近它。
 青年没有把握它是不是明白他的来意,虽然要对付这样一只小狗易如反掌,但是他不想伤它。
 查看了一下大狗的情况,这是只成年雌犬,已经死去多时,身上有伤,也许是和什么敌手搏斗过。
 大概是小黑犬的母亲吧。
 “喂,小黑,你的娘已经死了。”
 他低头对它说,也不知道它是否听得懂。
 “别等在这里了,我带你走,找个人家安身吧。”
 从包裹里拿出块肉干,递到小黑嘴巴前,它什么反应也没有,一直静静地看着青年,眼睛亮得可怕。
 揉揉它的脑袋,青年伸手抱起了它。
 
 哇!
 本以为它乖巧顺从,不料上手后这小家伙居然闪电般咬了青年一口,又立刻跳回死去的母亲身边,小小的身体死命拱着大狗的腹部,似乎想让她再站起来。
 青年把手上的伤口放到嘴里,吸出污血,吐掉,再走上一步,它霍地回头,守在大狗身前,喉里发出沉沉的咆哮。
 “嘿,小家伙,你能跟我斗么?”
 三两下制住小黑犬,拿腰带捆了四肢,丢在旁边。
 它努力地扭来扭去挣扎,低吼着,满眼的倔强愤怒。
 
 “小黑,你看好,我是帮你啊。”
 青年伸手用力揪了揪它的耳朵,轻松闪过它的满嘴小尖牙,然后开始用宝剑给大狗挖了个小坑,埋好。
 身后小黑的怒吼渐渐变成哀叫。
 
 青年拎着粽子似的小黑犬继续上路。
 吃饭喝水时都给它留一点,但它从来不碰,硬喂时还差点咬掉青年的手指,几近疯狂。
 一来二去,青年终于烦了。
 开始时的点点恻隐之心和新鲜感被磨光,在山下小镇打尖时,把已经饿瘦了一圈的它送了人。那是饭馆门口坐着的一个老头,胡子已经全白了,看起来比较有爱心和耐心。
 “我要去行走江湖了,小黑,你就在这儿乖乖呆着吧。”
 临别时,它终于又正眼看了看青年,似乎恢复了点神智。
 倔强的乌黑眼睛,隐约有点不舍。
 他要去的地方很远,而且闯荡江湖嘛,终究不可能一直带着只不听话的小动物。
 
 离开小镇后,这个青年人才真正接触到江湖。
 师兄们口中偶尔提起的传奇江湖。
 很快,象所有热血青年那样,路见不平,他动手惩诫了一个有点地位的恶人,没想到,所谓江湖恩怨就是这样来的。
 从接下第一个报仇者的招数开始,他便陷入了滚雪球似的追杀中。
 每拔一次剑,招来的仇恨就又多了一分。
 青年的师门上下深居简出,所以,他不能寄望师傅或者师兄弟们短期内能获知讯息前来相助,他也不愿意首次下山就完不成师傅托付的任务,半路灰溜溜逃回去。
 那样他一生都会窝囊死。
 所以青年咬牙挺着,一定要走到目的地,完成自己的使命。
 即使死在路上也不在乎。
 
 又一个黑沉沉的夜,而且下雨。
 青年藏身无人的破庙,避雨歇脚,为了不生枝节,他没有点火。
 寂寞雨夜,看着班驳的佛像,一身湿衣坐在灰尘里吃着冷馒头的青年,有点不知什么滋味。
 背上某处伤口隐隐生疼,是昨天,或前天留下的,草草处理过,也许已经开始烂了。
 雨水从屋顶稀疏的破洞落下来,一点又一点,滴在身边。
 这就是闯荡江湖么。
 
 庙外有脚步声。
 青年迅速闪在门后隐起身形,虽然听出只有一人,但是也不可不防。
 
 来人毫无防备地走了进来,摘下头上的箬笠,甩甩头。
 是位少年,背着一个小小包袱。
 他张望了一下四周,似乎对环境还满意,就捡了几块碎木条,以火折子慢慢点燃了。
 跳跃的火光映照下,他脸上的一分稚气看得格外清楚,看起来,至少比青年小着好几岁。
 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看着火堆,象在水里浸过的琉璃珠子,光影流动,格外的清亮。
 
 “你还不出来,真要在门后面过夜吗?”
 他突然开口,有一丝嘲讽,但却听不出恶意。
 青年脸上热了热,昂然大步而出,冷哼一声,也坐到火边:
 “你是什么人?”
 “过路人。”
 “干什么的?”
 “不干什么,到处走走玩玩。”
 嗤笑一声,青年并不相信,却也不再问——虱子多了不痒。
 
 这小子已经自顾自地把上衣剥下,对着火烤了起来。
 “你躲什么?”他看也不看青年,问道。
 “与你无关。”青年也转开脸不看他,淡淡答道,随后也把上衣脱了,在火前烘干。
 “啊,你身上……”少年突然间低呼。
 他霍地站起来,青年心里不禁还是一跳,立刻瞪着他。
 “胆子这么小,还敢出来行走江湖?”
 少年嘴上挪揄,足下却快步走近,一脸认真地检视着青年身上的伤口。
 青年的手悄然抚在剑柄上——不是他小人之心,这少年来路不明,如果这一番做作只是表演,也正好引他过来,而且,青年心想,我绝对有把握比他更快出手。
 “嗯,还好,你每次都躲开了要害。看来,老头子给的药果然有用武之地。”他得意地拿了瓶药出来。
 青年把身体一侧,冷冷看着他,再看看那瓶药。
 
 唰一声轻响,少年抽出支小小的袖箭——青年的剑亦同时抵在他颈间。
 他怔住,眼中似有寒芒闪过,陡然反手,电光火石般在自己胸膛上一划。
 血珠子淋漓地自伤口冒出来。
 在肌肉紧致的身体上蜿蜒。
 他也不说话,举起药瓶,撒出些粉末到伤口上。
 眼看着血渐渐凝了,伤口竟仿佛自己在微微收缩,看得青年直以为自己有了错觉。
 青年的目光对上他的,火焰在木头上发出哔剥之声。
 
 “对不住。”青年撤了剑,垂头坐回火堆旁。
 他沉默地跟过来,依然把药用在青年的身上,并且把青年自己难以处理的背伤也都包扎停当。
 “谢谢。”青年低声。
 “萍水相逢,我没必要害你。”他终于说,有点负气的调子。
 “嘿,人心险恶,防范未然,这叫江湖经验。”青年苦笑,这的确是艰难得来的经验。
 
 晨起,青年匆匆忙忙开始上路。
 没多久,那少年却从身后闷声不响就赶上来。
 青年足下暗暗催动功力,全速疾驰,竟都没把他摆脱。
 “你为什么不骑马……”他又向他搭话,声音已有点喘,“少侠行走江湖应该骑白马。”
 青年终于慢下步子:
 “我的马死了。”
 
 白天看清他的模样,感受又跟夜里不同,少年皮肤略黑,脸看起来稚嫩,走动间身手却很矫健。还是那双眼睛最吸引人,眼型大而且圆,亮晶晶的,衬着乌黑浓眉,十分精神。
 “喂,有江湖经验的人,跟你结伴走行不行?”
 他盯着青年,认真地问。
 “不行,”青年断然拒绝,“我有要事在身,不能照顾你。”
 “我不需要你照顾。”
 “你要去哪?”
 “你去哪我就去哪。”他笑起来,纯纯的。
 
 “觉得好玩是吧?你是哪门哪派跑出来的子弟?刚学成点东西,迫不及待想闯荡江湖扬名立万了是不是?”青年一点不觉得好笑,并且终于愤怒,“告诉 你,我现在是江湖追杀令上悬红最多的一个,手上有数十条人命,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们,但就在两个月前,我跟你一模一样!嘿,想跟着是吗?随便,但我 绝不会分神管你死活。”
 “好,说定了。”他居然毫不迟疑,“只要让我跟着你,我什么都不怕!”
 “跟吧,不过请自求多福!”青年提气加速,奔在前头。
 莫名其妙,多了个路伴。
 倒象只小宠物,不依不饶跟着人的样子。
 
 其实青年知道,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答理他,以目前的状况,自己根本不能相信任何人才对。
 但他的眼睛,清得没有一丝杂质。
 青年无法拒绝。
 
 又是一个夜晚,露宿密林,少年手法熟练地拾柴生火。
 “不要随便生火,谁知道会招来什么人……”
 “我周围查看过了,方圆十里没有异常。”
 青年冷笑一声:
 “方圆十里?你倒是耳聪目明。”
 
 青年从包裹里拿出干粮,还有最后一块肉干,留了多日没舍得吃掉的。
 想了想,递给少年。
 他眼睛一亮:
 “肉干……”
 “最后一块了,你吃吧。”
 他伸出来的手突然定住,盯着青年:
 “最后一块?都给我?”
 “对,给你。喜欢吃肉?”
 “唔唔……”他立刻把肉叼在嘴巴上,快乐地点头。
 少年吃东西奇快,青年还没吃完一个馒头,他已经一干二净准备躺下睡觉,看到青年盘膝端坐,索性不客气地把脑袋枕在青年腿上。
 已开始习惯他的自来熟,青年继续吃着干粮。
 不一会儿,少年的目光落在了青年手上。
 青年也不自觉看了看自己的手,哦,两个月前一只小黑犬咬的伤痕犹在。
 “你的身手也会被狗咬?”
 “那是只小狗,我没防备。”
 “你还有没防备的时候?”这话好象在嘲笑。
 “当时它的娘死在路边,我想带它走,免得它独个儿流浪,温饱不继。结果抱在手里了它才突然翻脸。”青年笑了笑,“很犟的一只小东西,大概还以为我会对它的娘不利呢。”
 “后来呢?”少年急急地问。
 “我把大狗埋了,也算让它入土为安吧,小狗我还是带走送人了,希望它能过得安生。”
 少年沉默一阵,突然抓起青年的手,凑近细看,当时伤口颇深,现在还留着淡淡齿印形状。
 青年想起刚下山,一路和小黑犬呕气,却悠游自在的心境,不禁轻轻叹了口气。
 手背突感温热,有湿润柔软的东西轻触上来。
 青年低头,顿时目瞪口呆。
 
 少年伸出粉红的舌头,温柔地舔在伤痕上。
 灵活的舌尖细细描绘伤痕的形状,一下一下,就象什么小爪轻轻挠过青年心里。
 少年仰着头,乌溜溜的眼珠子静静凝视着青年,突然起身攀上来,舔一舔他的脸,又舔一舔他的嘴唇。
 
 “你……干什么!”青年猛醒过来,挥掌把他打出老远。
 他一翻身跳起来,居然没受伤,怒吼:
 “你疯了!为什么打我!”
 “你才疯了,你刚才……你刚才……那是干什么!”青年胸膛起伏,到现在还心跳不已。
 “我……想安慰你。”他委曲又不解,“怎么啦?”
 青年失笑:
 “哪有这么安慰人的!”
 “我娘就这么安慰我的!”他还理直气壮,神情越发小孩子气。
 “嘿,那恐怕也是你小时候吧?”青年过去揉揉他脑袋,只觉可爱,“大人不会这么做的,不合礼数。”
 他想了想,终于垂下头:
 “也许你说的对。我娘死得早,那时,我还小。”
 
 树影摇曳,月光凉凉地漏下来。
 少年重新枕在青年腿上,絮絮讲他的娘亲,怎么从小带他流浪,怎么千辛万苦给他找点肉吃,为了护着他嘴里最后一块肉,被恶人打死,他只记得自己当时 又气又恨又伤心绝望又饥渴昏沉,简直如同梦魇,幸而被好心人救走,长大之后,再找回娘的坟去,看那一片荒草萋芜,才终于醒悟自己真是孤儿了,痛痛快快大哭 一场。
 他睡着了。
 青年确认这一点之后,平静地点了他的穴道。
 悄无声息地离开。
 这几天没有遇险实在是运气,不能再带着他,那只会害了他。
 
 月色拉长了青年的影子。
 看着黑黝黝的前路,他眼睛有点难受。
 
 一个月后,青年到达目的地,完成了师傅嘱托的任务——其实,他老人家只是命徒儿送一封信给故交而已。
 但青年却历尽千难万险,才终于完成。
 这大概也是路途的终点吧,因为追杀的人已组成了一个临时的联盟,围追堵截,誓要把他拿下……浴血剧斗了到底多少时辰,青年早已无法分辨,从应付自如到伤痕累累。
 环视四周,尽是恨意充斥的眼。
 看来,今天是不能幸免了。
 他们的脸都陌生,其实,恐怕绝大多数跟当初青年所杀的那个恶人毫无关系。
 杀掉一个人,会有几个他的亲友为他出头?
 而这些人吃了亏,又会有多少人再跳出来?
 头一个也许确实是恶人,但后来的,有恶、有善、有糊涂、有装糊涂、有挑衅、有企图、有欲望,把青年钉在武林公敌榜上,连名字都没有,就一个诨号:
 杀人王。
 
 嘿嘿嘿。
 青年冷笑起来。
 人群戒备着,如今他的名声也相当骇人。
 
 “下一个?”把脸上的血狠狠一抹,青年长剑前指:“还是一起来?”
 “我来!”
 有个略带喘息的声音,破空传来。
 青年的表情刹那转为愕然,这声音,分明是那个曾经同路的少年。
 
 他从远处出现,狂奔,奋力腾越过众人,冲到我面前。
 似乎赶了很久的路,他停下来后,一手扶着腰,一手居然搭上青年的肩膀,喘个不停。
 “你为什么丢下我?”
 青年剑尖微颤,逼退一名偷袭者。
 “滚!我跟你毫无关系!”
 “有关系!”他架开接踵而来攻击青年的几个人,大吼,“你答应了让我跟着你的!”
 
 一旦发现他与青年是友非敌,对峙的格局便彻底崩溃,人们呼喊起来,排山倒海的攻击蜂拥而至。
 
 “你为什么非跟着我,找死啊?”
 青年又急又怒,自己本已不作生还之想,可如今连这少年也没了退路。
 “我喜欢!”
 青年削断袭向少年空门的某条手臂,咆哮:
 “笨蛋!”
 少年的袖箭扎入青年身侧某个敌人眼珠里,百忙之中大笑:
 “总之你休想再丢下我!”
 事已至此,青年终于也豁出去了,手上剑光暴涨,当者披靡,提气大喝一声:
 “好,告诉我你的名字!黄泉路上再结伴同行!”
 少年眼睛发亮,扬声道:
 “我叫小黑!”
 
 两人犹如陷入巨大旋涡,刀光剑影,分不清谁的血肉飞溅,少年始终如影随形跟在青年身边,杀得性起,不时如小兽般怒吼,竟真的毫无畏惧。
 但人海战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,任你神功盖世,也终有力尽不支的那一刻。
 
 心猛地收缩,因为青年突然发现:
 这一刻来得如此迅猛。
 这一刻,溅在青年身上的血已是那少年的血。
 他扑在他身上,拼了命,挡下他们都已无力架开的数支兵刃。
 那乌黑的眼睛看着青年。
 倔强的。
 不舍的。
 青年纵声狂啸,眼前世界顿时血红一片。
 
 
 “后来呢后来呢后来呢?”
 路边榕树下,村童模样的小男孩连声追问。
 一个三十来岁模样的男人懒懒躺在树阴,任小孩子猴在他身上:
 “后来啊……我突然大显神通!居然一举击退敌人,把他救走了。呵呵,叔叔是不是很厉害?”
 “嗯,大叔真厉害,可是,小黑他死了吗?”小孩很忧虑。
 “没有,他身体好,虽然伤得很重,但叔叔的师兄弟们正好循着江湖消息找了来,叔叔和大家汇合后,一起把他及时地背回山上,求师傅治好了他。”
 “那些坏人呢?”
 “他们还在江湖上找啊找,可是叔叔的师门太隐秘,找不到,后来,时间长了,人们也就渐渐忘记了。”
 “呼——那就好。”听得是大团圆结局,小男孩顿时眉开眼笑,随即眼珠子转一转,拍着手说,“大叔我知道了!”
 “知道什么啊?”
 “小黑,他是小黑!他就是那只小黑狗,对不对?”
 
 啪。
 一颗小石子砸在男孩头上。
 “谁说小黑是狗?”
 男孩回头,树阴之外,有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披一身阳光,手提大包肉类熟食,怒气冲冲地走过来:
 “你又趁我不在给小孩子讲故事,编排我是狗!”
 树下的男人站起来,把身上的小孩放下了地,呵呵一笑:
 “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。”
 
 【完】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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